阿良早就準備好應付假日來臨的大陣仗,廚房裡老早就堆起好幾個保麗龍箱裝起的便當,讓每個飢腸轆轆的遊客都能夠在最短時間內拿到溫熱的便當,但要找到用餐地點就要各憑本事,因為連下面的肖楠樹林都已經被吃便當的遊客給佔據了。
我找到了一個沒人搶的角落,視野不錯,可以看見茂乾伯的筍寮,也可以安穩坐在靠欄杆的椅子上慢慢享受,唯一的缺點是:得在大太陽底下吃飯。
其實當我坐上去沒多久,太陽就被雲層給遮蔽,直到啃雞腿時才出現。
離開後往上走回老街,可能是大部分人已經進入覓食階段,全躲進鄰近的便當店裡,使得原本水泄不通的老街有了許多可供通行的空隙,但還是得發揮一些逆流而上的本領。
我買了最愛的綠豆凸大餅(縮小版)。
餅店的德銘阿公早已過世多年,蕭水阿嬤只知道身體狀況不好,許多人事對她而言都已經隨著時間而漸漸失去了輪廓和印象…,雖然意義不大,每次來都想問:「阿嬤好嗎?」
只是面對如今的第三代,卻怎麼也問不出口,阿嬤的近況是來自於咖啡店的美華姐。
從不知道是幾年前的那次之後,就再也吃不到阿公和阿嬤親手烘的大餅,那是比市面上常見的大餅要大上三倍的大餅,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當時阿嬤跟我說:「這個大餅嘸是天天有,是人家有嫁娶的時候才會順便做的。」
老夫老妻守著燈光昏暗的小小餅舖,當時遊人稀落的奮起湖從來不敢想像會有今天這樣遊客如織的繁華光景。
卻是我記得奮起湖最真實也是最樸實的時刻。
我常常看見夫妻兩人坐在靠近門口邊用木板架起的工作桌,阿公揉著麵糰,阿嬤則揉捏秤量著一顆顆要做為內餡的綠豆沙,阿公不多話,大部分時候就是對你靦腆笑著,阿嬤比較能聊,也很喜歡笑。
後來經常只見到阿嬤一個人繼續揉著內餡,卻已經沒見到阿公身影。
然後阿嬤也消失,餅店也改頭換面,重新裝潢。
要再吃到當初的大餅,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事了。
離開老街,總算能夠到土地公廟看看趙伯伯。
趙伯伯攤位前圍滿了人,有些人看來和他是熟識,和他聊的正愉快,我在土地公廟前的階梯坐下,靜靜看著他和人開心抬槓的模樣,土地公廟這裡擠滿了看起來像是登山健行隊的歐巴桑和歐吉桑,有人高聲談笑,有人席地而臥,或是泡茶聊天,或是生火炊事。
當中有不少人向他買了百香果汁、李子汁以及剛推出的水果露。
和他抬槓的人當中,有些是邊聊天邊殺價,趙伯伯為人豪爽,試喝的果汁一瓶一瓶開,不少人是喝了一杯接一杯,趙伯伯也不以為意,但是殺價殺過頭,他老人家也很有個性,:「免談。」
今天這麼忙,怎麼不見阿貴?
等人潮漸漸散去,我才慢慢踱步到攤位前,攤位邊一個客人還很熱心幫我介紹趙伯伯的產品,還順手要倒杯水果露要我試喝,我尷尬的直搖頭說不。
「我試喝過好幾杯了。」那客人滿臉狐疑地打量明明才剛出現的我。
隔著桌子趙伯伯定定看著我,似乎是一下子想不起我來,卻更像是有點介意著這麼久沒來看他,而且是在答應他五月份會上來之後。
他和我靜靜對望了有三秒鐘。
「怎麼到現在才來呢?」他果然是介意了。
接下來是左顧右盼:「小姐呢?那個年輕人呢?」
他指的是:欣怜、秀紋和偉平。
知道他們沒有一起來,他又是那個介意的表情。
他斟了一杯水果露給我。
「我昨天剛想打電話給你,想說怎麼這麼久都沒來…。」他自己先乾了一杯,果然接著問我吃飯了沒有。
「阿貴呢?怎麼不在這裡?」我問。
「阿貴他到台中去了…。」趙伯伯的眼神閃過了一絲落寞。
阿貴二個多月前去了台中,現在幫他把車開上土地公廟來的是阿貴的二哥-永年。
這段時間,想必趙伯伯經歷了一些不開心的事。
他忽然問我:「你有錢沒有?」
「有啊,不然我怎麼上來看你?」
「不是,我是說上次你幫我做的那個那個…,多少錢還沒給你跟你算…。」他說的是年初時幫他設計的一批貼紙,當時看他的玻璃瓶外沒有標籤,想說幫他設計幾款標籤可以貼在玻璃瓶外,也省的客人一問再問;只是花費實在不多,所以乾脆就不跟他收這些費用。
更重要的是,去年辦理以發表記錄片為主題的團慶,為了要提供奮起湖道地美食的茶會,我們特地跑到這裡來找趙伯伯要買樹番茄和轎篙筍,想不到他乾脆帶著我們到果園裡拿起工具要我們:「愛拿多少採多少!!」
最後我們採的他嫌不夠多,還把自己先前採下來的一堆全倒給我們,外加三包轎篙筍和望了幾瓶的水果露和百香果汁,裝了二個大紙箱,卻一毛錢也不肯對我們收。
「你們是我的朋友,咱們是朋友嘛。」讓我們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要拿你的錢,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我們交換東西就好了。」
「好!!」趙伯伯開心地咧嘴一笑。
白內障開刀的眼睛恢復的不錯,開刀後不久因為不小心把放置在眼睛裡鏡片給揉破了,也沒有造成後遺症,趙伯伯說現在看東西清楚多了,眼睛不再總像是被矇上一層白霧。
然後他又跟我講起每回必說的「喝了自己做的李子汁,腿不酸也不痛了」的傳奇異事,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不在於內容,而是當他邊說邊抬腿動作時候有趣的肢體動作,他會不斷對你重複說:「你看!你看!」
你大概可以想像一個老人家跳機械舞的有趣模樣。
後來我們乾脆幫他做了一塊看板,連同貼紙一起送上去給他。
結果到了今天他還在問我該給我多少錢。
在我們談話的時間裡,他又陸續完成了幾筆交易,一旁好心的歐巴桑還一直提醒他:「要把錢收好,收到那個有拉鍊的口袋啦。」今天的愛玉早已經賣完,空桶就擺在一旁的車上,我問他今天怎麼只洗了一桶來賣?不是都會準備兩桶的嗎?
「阿貴不在,我一個人太累了。」少了一個幫手,趙伯伯確實辛苦的多。
原本要搭兩點的下山火車,結果還是留下來搭下一班。
土地公廟前的人群逐漸散去,他才開始跟我說起這段時間的大小事情。
他真的是心力交瘁。
我的父親和趙伯伯一樣都是從大陸隨著部隊來到這裡,那是連我們這些被稱為外省第二代的這一輩都很難想像的年代,很難想像的人生波折和境遇…,而他們都確確實實從這樣顛沛流離的人生裡走了過來,有幾次和父親長談,試圖拼湊起他的過去,卻怎麼都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輪廓。
也許真的是太超乎我們所能理解的範圍了。
許多到了這個年紀的老兵都早已凋零,本應該是承歡膝下的年紀,卻還是得繼續承擔著怎麼也受不盡的磨難,趙伯伯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正是因為見過,所以才能堅持著自己的堅持。
說完了自己的事情,沉默了半响,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他,趙伯伯自顧樂呵呵地笑了開來。
然後問我家裡住了哪些人,接著眼睛骨碌骨碌轉動著,繞到攤位旁一把抓起了好幾瓶的果汁。
「吼!你又要我帶這些回去?」
「不要緊!不要緊!這些帶給你爸爸媽媽喝。」
我從他手上拉回幾瓶擺回桌上,好說歹說還半帶威脅:「你給我那麼多瓶是要我隔久一點再來找你是吧?你拿少一點,早點喝完我們很快就會再跑上來找你要。」
帶走三瓶,是他的底線,再拒絕下去就傷了他老人家的心。
臨走前我緊握他的手:「好好保重自己………,因為你現在真的只能自己保重自己。」
趙伯伯聽出我的意思,輕輕點了點頭:「好!好!我知道。」
回看了他幾次,他慢慢收拾著攤位的東西,等一下永年就會上來幫他把車子開回去。
心情彷如背包一樣沉甸。
在車站買回程車票時,才知道原來是奮起湖上方 一公里 處的31號隧道坍塌,上行列車只開行到這裡,而不是我以為的新設計。
在車站月台看見了另一個人,心情頓時變輕鬆了起來。
今天的車長是我們在今年五月中旬完成 二萬坪 到阿里山路段下山時遇上的車長,因為他那字正腔圓的國語和渾厚的聲音實在太有特色,才會讓我在人潮熙攘的月台上發現他的蹤影。
好驚訝。
如今他依然還是車長,身上穿的是嶄新的林鐵制服。
本著親切又和善的服務態度,一如過去一般來回穿梭於車廂之間,長年的經驗歷練,使他的沉穩熟練有別於稚氣未脫的年輕車長,親切和善的態度又有別於欠缺活力的資深車長。
火車依序在水社寮、交力坪停車,車門旁的他總不忘對著下車的旅客揮手道再見,就像個老朋友似的……,和今早遇到親切有禮的車務人員總覺得有什麼不一樣,我想是從他身上自然而然散發出來那種讓人「放心」的氣息有關,加上自然而然的真誠和熱情所致。
對了,就是那種源自於對這份工作的喜愛才會有的熱情。
我很意外也很慶幸他還繼續在林鐵服務。
民營公司很幸運,延攬了這麼一個難得的好人才。
雖然我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希望此時的永年已經幫趙伯伯將滿車的果汁和工具全送回了家裡,讓辛苦了一輩子的父親有了浮生片刻的清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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