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昨晚老石和志工團的聯繫,確定屏東的志工團已經在星期天(9/13)完成災區的服務工作正式完結解散,打消了我們要在今天南下繼續投入災區服務的計畫。
心裡有點悵然,卻也有欣慰,悵然的是沒能再回去做些什麼,欣慰的是那代表災區的復原工作可以邁入下一個重建的階段。
對於那些自開始就駐留在那裡服務的志工,我相信,這一個多月的最後一天,心情悵然與欣慰的交雜程度是數倍於我們這些停留幾天的短暫過客,是這些熱血的人們,撐起了南台灣的一片天。
真正進入到被列為重災區的屏東佳冬,是水災之後一個月的事,而一個月之後我們所見到的景象,讓我們很難想像這裏在一個月之前是怎麼樣的一副慘狀,清除淤泥的工作仍在持續進行,路上往來的工程車輛捲起漫天黃沙,有些房子還浸泡在黑濁的泥水裡。
養殖業的發達,造就了地層下陷的後遺症,爬上緊臨村落旁的防波堤,裡外兩相對照,任何人都能當下就看出下陷情況的嚴重程度,堤內和堤外,高低落差少說就有一層樓高,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會在這裡看見一樓高度低的大概只能停進一輛小車的住家,還有那地基高的驚人的宅院…。
只是這次的大水,連那些地基已經加到快一樓高的房子也照淹不誤,從屋主比畫的位置可以知道,水災時這裡的水位幾乎是逼近兩層樓的高度。
進到村落巷道裡,空氣當中瀰漫著濕悶腐臭的味道,許多房屋與房屋之間的狹窄空間,還需要人工挖掘的方式清除及膝的淤泥,淹漫著泥水的房舍也需要人力把泥巴和髒水趕到外面…,有時會有股很嗆人的魚腥味撲鼻而來,仔細一看,地面上、屋外的冷氣機上,甚至是樹上都還掛著已經乾癟的魚屍。
大水淹到哪裡,這些從魚塭被沖出來的魚就死在哪裡。
開工沒多久,每個人的身上都已經濺了滿身髒泥,至於那些奮勇當先跳進溝渠裡面撈泥水的志工,根本就已經是泡在泥漿池裡工作…,沒泡到水的,也早已被汗水濡濕,志工團的工作情緒一直都很高昂,大概只要你一停下工作,就會有人主動過來接手你手裡的工具和工作,無論太陽怎麼火烤,空氣怎麼悶熱,高昂的鬥志似乎就是一直往上飆升。
每個人,都咧嘴笑的開懷。
每個人,都像是剛從泥巴池裡打滾上岸的水牛。
每個人,都努力讓自己不錯過每分每秒能做些什麼的時刻。
許多是即將開學的大學生,他們在這裡已經有段不算短的時間,從前沒什麼能夠曬太陽的消遣,現在卻個個都曬的一身黝黑,當中有個體格壯碩的,每天穿件無肩內衣上工,到晚上脫掉上衣光著膀子要洗澡的時候,遠看竟然還是穿著一件無肩的內衣。
他都說這件內衣是他穿過最貼身的了。
一些比較低矮的房舍,基本上是整個都被大水給淹沒的,因此進到裡面的時候,天花板都是爛成一片的,領隊千交代萬交代,踩在泥水裡一定要小心可能把你的雨鞋刺穿的鐵釘和玻璃。
看著人手多的有點幫不上忙,有時我們就溜到附近找看看可以幫的上忙的地方,我們有四個人幫著本來自己一個人賣力清掃沖洗房子的阿伯,幫著他把滿屋子的髒水趕出去,然後再用水沖洗黏附在牆壁上的汙水痕跡,房間裡的髒泥巴好像怎麼都清不完,無論水怎麼洗,沖出來的水都還是黃黃濁濁的。
阿伯倒是老神在在,又連說了好幾次謝謝,還幫我們倒了維士比說工作不要緊,喝酒吧!!
這裡的村民對於前來服務的志工都有著很大的善意,有些房子已經清理乾淨的屋主,還是大方讓我們這些全身泥濘不堪的志工踩進家裡乾淨的地板借用廁所,也有人熱心地跑去買了冰涼的飲料請我們喝,結果是好不容易喝完一杯另一個又送來一杯。
其實就連我們住宿的屏東體育館附近的早餐店,一看見我們是志工,買早餐的時候連價錢都是隨便算個意思意思。
我認為這是一種良性的循環,當然這並不是說被服務的人要給予服務者多少杯冰涼飲料或是少算多少早餐錢這些物質上的回饋,而是一種被重視被尊重的心理感受,同理我們對於被服務者也是基於相同的心態,說穿了,不過就是重視與尊重這兩樣,不過是個別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去詮釋罷了,況且服務與被服務之間,有時候並不是那麼明顯。
我最討厭的,還是那種把「災民」掛在嘴邊,然後天天等著別人來幫他送來便當,做點事,或是把自己能幹的活也全包攬下來,接著再東要求西要求,同樣是災民,願意憑一己之力自救者值得同情和幫助,但是對於那些頂著災民「光環」卻貪得無饜的假災民,我認為不值得同情。
無論你的際遇有多悲慘,只要這是你的生活,你就是最應該先站起來的人。
其他的,都只是輔助。
記得上個月在台南縣某個災區擔任物資發放志工,我們分配到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將這些物資搬運到村民的車上,最多人是騎著機車來搬,或是開車,有個阿婆是自己推著一輛嬰兒車來打算搬那兩箱礦泉水、一包米和二大袋乾糧和配給品……,那嬰兒車脆弱到可能只要一箱礦泉水就壓垮了,於是熱心的志工騎車幫忙她把物資送到家裡。
大抵上村民們都能自己將物資載回家去,真要是不行,公所還是有派發車輛幫忙將物資送到指定地點,但前提是,得有人過來辦手續。
那天服務的幾百個村民當中,唯獨只有一位中年婦人騎著摩托車氣急敗壞地跑到物資發放中心這裡來嚷著,要他們這些「受災戶」自己來這裡領取物資簡直就是擾民,抓著幫她把物資搬上車的志工問為什麼不直接把物資送到每個人家裡就好?還要這樣放下手邊工作跑到這裡來領物資?政府辦事件直是亂七八糟完全沒有體會災民感受…?
「對不起,我們也都是義務來這裡當志工的。」我冷冷地回了她一句。
我討厭這樣得寸進尺的人。
其他的時候,我很樂意去幫助該幫助的人,同時也告訴自己要有良好的心態。
有天從佳冬搭專車回屏東體育館的路上,領隊吳大開始聊起了他自己,他是從一開始就待在這裡的志工之一,他說自己雖然有山地搜救的專長,奈何沒人可以救所以就跑到這裡來當志工了,親朋好友知道他為了投入救災已經花去一個多月時間,最常問他的問題是:「你當志工累不累?有什麼感覺?」
「你們猜我怎麼回答他們?」車上每個人都屏息等待他的答案。
「我說……我的內心充滿喜悅。」車上暴出一陣大笑,都說吳大的回答根本牛頭不對馬嘴,而且毫無創意。
看的出吳大是真心誠意說出這個回答,車上的每個志工也都用滿堂的大笑和紮實的掌聲回應了心裡的認同。
是一種很單純的交心。
來當志工的人形形色色。
我見過一個在災區工作很認真很投入,卻對自己很懶惰的人。
有次在車上吃午餐便當,當我嗑完便當的時候,那個人還在我身邊慢條斯理地啃排骨,到後來整個便當都吃光了,唯獨就只留下一樣菜沒有動。
那道菜是青豆仁炒豆干。
「為什麼只有這個菜不吃?」
「………。」
「吃完吧,這樣很浪費耶!」
「嗳呦…,很麻煩耶!」
「啊不就是吃掉它而已嗎?麻煩個屁啊?」
「這個豆子要一顆一顆夾很麻煩耶!」
差點腦溢血!!
這個人就是老石。
能活到這把年紀真是苦了老石的媽。
不過有次我們清理一間房子的時候,從屋子裡面沖出了好幾副麻將,我們覺得這裡可能或是根本就是個賭場,不過老石卻很有耐性地把麻將一顆一顆撿起來丟掉。
老石看似憨直又具有喜感的臉,使的他剛到災區第一天就有不少志工來主動和他搭訕,第一天結束,就已經有了可以並肩同行聊天,第二天可以聊心事的新朋友。
不過全都是男的。
也有人正在環島,環到這裡就乾脆停留下來當志工,等覺得差不多了再繼續接下來的行程。
有人不是第一次來,而是陸陸續續來了好幾次。
有人是因為心裡愛慕的女生來了,他也跟著來……,本想近水樓臺,無奈卻事與願違。
有人才剛把求職的履歷丟一丟人就來了。
還有媽媽帶著兒子一起來。
這些萍水相逢的緣分,都在這裡有了交集。
有天中午在吃飯,遠遠就聽見有兩個人在吵架,只是愈說愈激動,體格壯碩的那個傢伙怒氣沖沖抄起一塊磚頭就要往對方身上砸過去,這時候有個身穿陸戰隊迷彩服的年輕人吹著哨子趕緊衝過去勸架,那兩個人一聽見哨子聲還懵了一下,發現不是警察以後就要開幹起來,其他志工一擁而上趕忙把兩個人拉開。
兩個人火氣都很大。
不過一旁的村民倒是很冷靜,都說比經不是第一次了…,簡單地講不過就是上次他們兩家水管被挖土機挖斷了,結果先修好的竟然是差點被敲的那個,結下了第一次的怨(這算什麼怨?),結果沒想到兩家都修好了,今天要拿磚塊敲人的那個傢伙家裡的水管又被挖斷了,結果這股怨氣就怪到那個人身上了。
兩個人都委屈,於是就罵開了。
這兩個人居還還是住在自己隔壁的鄰居,這將來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村民比較感興趣的是怎麼會有陸戰隊的人在這裡?
「他也是志工啦。」一早看見他穿著一身陸戰隊迷彩服出現的時候,有不少人都和村民有一樣的疑惑,本來我還猜不透他還隨身帶著哨子是做什麼用的,這下終於恍然大悟了。
村民們感到很驚訝,志工隊裡真的是臥虎藏龍。
不過我們比村民更驚訝100倍。
因為村民說,早上他騎車經過路上時,看見我們很賣力清理一間滿是爛泥巴和發臭積水的屋子,不過當時他沒說,現在他想想還是應該要說。
「那裡的房子都要被拆掉了。」
意思就是說:做白工!?
那一整排後面的房子都已經被買下了,買主就是我們身後這間廟,因為要把這些房子打掉然後弄個大大的停車場。
我們都很驚訝,驚訝到想哭。
部分結束這裡志工服務的人,繼續轉往台東或是其他災區服務…,這種精神和執著讓人佩服,尤其是在一頭熱的志工潮逐漸消褪之後。
我們在自己所能參與的領域當中落實為受創的台灣做些什麼努力的承諾,激情總會過去,而激情過後需要的就是沉澱與反思。
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裡面有段台詞這麼說的:「人的價值,不在於要從別人那裡得到什麼,而是能帶給別人什麼。」
這和貝登堡在給童軍伙伴的最後通訊當中的一段話意思是相同的:「努力使這個世界比你來時更美好。」
如果你有這樣的機會,就應該把握。
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看見許多懷抱這樣信念而且落實於行動的人。
生命當中的施與受,給與得,從來不是著眼於眼前的垂手可得,而是數年、數十年甚至更久之後的長遠影響;這不會是台灣或是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場災難,因為毀滅與重生一直都是一體兩面,可以改變的只有我們面對它的態度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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