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天就轉院了!」
護士是這樣說的,而且是轉到我工作的醫院去了。
「手術剛剛結束,已經轉到加護病房了。」
阿公的孫女,也就是我的同事豐玉這樣告訴我;就在我上班前2個小時,阿公進行了截肢手術,右小腿切除了1/2。
最擔心的狀況,還是發生了……。
下午五點,加護病房。
「阿公!你認得我嗎?」
我拉下口罩,好讓他看見我的臉。
「喔…哉啦…哉啦…。」
認出我的那一刻,他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問他傷口痛不痛,他說麻醉藥還沒退,雙腳還是麻的,原以為會看見他消沉的模樣,但他把自己ㄍㄧㄥ的很堅強…,他說:
「這樣卡快活…!」他看著和他臉色一樣慘白的天花板。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說這樣比較舒坦?是因為麻藥的關係讓他有了短暫拋開疼痛的糾纏?還是他已經可以接受這樣的結果?又或者,反而是他安慰起我來了?
住院這幾天,從腳底竄上的疼痛讓他無法成眠,趁著麻藥還沒退去,我要他先好好睡一覺,但他說睡不著。值班護士來調整心電圖時,他跟護士說:「這是阮孫ㄟ好朋友!!」
「和卡早去幫日本人打仗比起來,這個嘸算什麼啦…。」
「卡早比這個還艱苦…。」
當年的那個環境艱險卻滿懷鬥志的少年林金鐘一直住在他的心裡,此刻像是出現在他眼前,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某個角度。
少年金鐘能不能給他所需要的勇氣?
心臟內科醫師說阿公心臟的主要血管,已經有相當程度的鈣化現象;目前留下的左腳是否能夠如願保留,還在未定之數…。進開刀房前阿公曾一度反悔不願開刀,是阿嬤和其他親人好說歹說才進了開刀房。
他倔強的讓人出乎意料。 是加護病房會客時間,阿公的床前圍了許多家人,阿嬤站在床尾,一眼就認出我來。
「多謝!多謝…。」阿嬤一直向我道謝,我告訴她我沒有做什麼,她卻還是一直向我道謝…。圍在床邊的家屬一時間都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的臉上一陣尷尬……。
阿公臉色蒼白憔悴,眉頭緊皺。
短短三個小時,卻判若兩人?
下午離開不久,他看見手術後的右腳…,他應該知道看見的會是什麼,只是當他親眼看見的時候,受到的是最直接而椎心的刺激,他怒氣沖沖地要護士打電話叫阿嬤過來,他要知道為什麼要把他的腳切成這樣!!
「伊真的很生氣……。」阿嬤的手指著阿公的腳,然後看著我。
我只能輕拍著阿嬤的背,告訴她讓阿公發洩一下也好。
他的孫女說:「阿公擔心他以後不能走…。」
探望的親人把病床團團圍住,阿嬤卻站在距離阿公最遠的床尾…。
有人握著阿公的手,安慰他要堅強面對,但他自顧說著當年他和美軍打仗的驚險和九死一生,怎麼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挣開了緊握他的手,不斷揮舞著,像是要把空氣撕裂一樣。
嘶吼著…,已經沙啞的喉嚨卻無法爆發出他憤怒的力道。
有位年長的親人重複對阿公說:「你卡早少年什麼苦都吃過了,這個不算什麼啦…!」
類似的話,阿公下午才剛對我說過。
「早知道這樣,阮當年在南洋打仗還回來做什麼!!」
「為什麼不乾脆……?」
他掉下了眼淚。
每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她的那一片天,怎麼會下起雨來?
晚上11點。 站在床邊看著他的臉,暈黃的烤燈燈光,讓他的臉色開始有了溫度…。緊鎖的眉頭卻把臉上的皺紋糾結成一團…。
「他的心臟功能不是很好...。」
當我看著螢幕上的心跳和脈搏時,他的主治醫師正好來到我身邊,看著他的左腳。
「我知道…。」
他有許多的關卡必須撐過…,當然包括僅剩的左腳,他那頑強意志力的最後一根支柱。
晚上八點。
「嘜生氣了啦…嘜生氣了啦…。」阿嬤的聲音顫抖著,卻不敢讓眼裡的淚滴下…。
金鐘阿公睡著了,睡的不是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