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點,家屬陸續走進加護病房。

阿嬤和豐玉正幫阿公換衣服。

轉院第二天,阿嬤帶來這件深藍灰色的長袖工作服,昨天就披在他的身上,我以為是林務局的工作服,阿公說那是當兵時的日本空軍工作服,他一直把僅存的這件衣服保存的很好。

「伊昨暝攏沒什麼睡。」阿嬤的臉上滿是憂慮。

豐玉說阿公早上突然感覺喘不過氣來,頭暈、心悸的厲害,餵食的牛奶也都吐了出來;會客時才發現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潤溼透,護士已經接上了氧氣,蒼白的臉上,一顆顆的汗珠沁透出來。阿嬤和豐玉和他說話時,虛弱的聲音夾雜著吃力的喘息

他微微張開眼睛,對我點了點頭,然後慢慢闔上

功能衰退的心臟,嚴重鈣化的血管,事情已經不再只是能不能保留最後一隻腳,而是能不能延續……生命。

 

 

下午3點,阿公坐在床上,正在等待護士幫她把牛奶泡好

「呷不下,但還是要呷,不然會嘸體力。」說話的聲音仍然虛弱,但已經比早上好了很多。

 他想要和病魔對抗!

「這支火,幫阮挪到這裡來。」他說的是放在他腳邊的那一盞烤燈。

昨天幫他按摩腳掌,發現腳很冰涼,我請照料他的護士玉婷把烤燈放在腳邊,可以讓腳溫暖些,沒想到阿公一口回絕。

「放在那裡會妨礙到人家。」

他認為那個位置是我們工作常會走動的區域,把烤燈放到那裡會妨礙到我們的工作….,任憑我們怎麼解釋,他還是堅持把烤燈放在原來位置就好,最後是折衷把其中一邊的烤燈朝向腳的位置,但距離太遠,效果實在有限;就連玉婷建議可以請阿嬤把他的收音機帶來聽聽廣播解悶,他也以不希望干擾其他病人而回絕。

就連在這個時候,他還是先想到「別人」。

玉婷端了牛奶過來,看我正在挪動烤燈,又看看阿公,馬上知道是怎麼回事。

「吼~~~我還是等阿公睡著才偷偷給它搬過來的說。」玉婷有點無奈,卻又哭笑不得。

「你們按呢,看嘜怎麼報答。」

報答!?我做了什麼?

「嘜講什麼報答啦,我們只是做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阿公沒有回答我的話,接過了玉婷端來的牛奶,用吸管啜飲著。

「阿嬤妳卡哇伊ㄋㄟ~~~。」隔壁床的護士對著插管的病人說話,同時按摩著因為長期臥床而僵硬蜷曲的四肢。

「卡哇伊是日本話ㄋㄟ?」阿公轉頭對隔壁床護士說。

「對啊~~~~。」護士睜著大眼睛笑嘻嘻地說。

沒有馬上接話,他看著那護士,大約過了23秒鐘,用閩南語對她說了句………「聰明」!!那護士聽了咯咯笑開來!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轉到這裡不到三天,有那麼多護士都會和他打招呼。

「做人啊都是緣分,親像我在這裡,你在那裡,卻可以這樣認識都是緣分啦。」

2004年夏天,我們第一次走訪嘉義到竹崎的鐵道路段,為了查證舊時「榮町」車站的舊址,先是在鐵道旁遇上了他的女兒,她帶著我們到她父親,也就是金鐘阿公家去,那是我們第一次認識金鐘阿公和梁木阿嬤。

轉眼間,將近三年的時間悄然流逝,一場車禍打亂了他的人生

「林場啊阮待了42年,從19歲就待在那裡,到61歲退休。」

「以前的修理工廠燒掉了對不對?」

「是啊,在阮退休後沒多久就燒掉了。」

「阮很心痛,阮一世人攏在那裡。」

發生火災當時他想要進到工廠去看,但卻被阻擋在外面進不去,只能在圍牆外乾瞪眼,待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一把火就這樣沒有了,怎能不讓他感到心痛?

聊起當年,他的眼睛偶爾會略過一絲光采,對於當年的修理工廠和製材工廠,阿公的記憶清楚的像是在說昨天的事。對於林鐵即將民營化的消息,他也很清楚,甚至也知道將由宏都建設接手經營。

 「公家的卡好啦……。」阿公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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