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我們困在這裡。

陳阿婆正在棚子裡煮著一大早從大凍山上採下來的轎篙筍,殺菁後的轎篙筍要送到茂乾伯的工廠去殺菌、包裝,好分送給親朋好友還有嫁人的女兒。

這時候棚子外面停下了一輛轎車,車上走下了一個女人和幾個小朋友。

「歐巴桑妳好!!」

「啥米歐巴桑妳好?把恁老母當作人客喔!?」陳阿婆又好氣又好笑。

「嘿係阮女兒阿珠和孫子啦。」阿珠笑笑吐了一下舌頭,對我們禮貌地說了聲:「你好!」以後,就趕緊帶著孩子溜進對面房子躲雨去了。

她還有個名叫「阿花」的大女兒,這時候正在大凍山上採筍子。

另一邊的爐灶裡蒸的是「草仔稞」,草仔稞外皮的綠色,用的是當地一種名為「鼠麴草」的植物搾出的汁,道理和我們常吃的波菜麵或是蘿蔔麵是一樣的,大鍋上面蓋了一個圓錐狀的不繡鋼蓋。

「按ㄋㄟ才攏ㄟ在裡面。」阿婆說這樣子的設計,熱氣才不容易跑掉。

轎篙筍在大鍋裡蒸煮著,外面罩上了一塊大大的黑色塑膠袋。 







吸引我們特別注意的,是在灶口的一部機器,看起來很像是個馬達,陳阿婆開機車行的大兒子告訴我們,那叫「油機」。

仔細看油機後面有條管子,一直連接到我們身後的大油桶,油桶裡裝的是機車行回收的機油,再混合一定比例的柴油以後,就成為俗稱的「重油」。

重油經由管子流到「油機」裡,經過特殊的噴嘴把重油變成噴霧狀,再由高速旋轉的風扇送出,這可以讓已經燒柴的爐灶減少柴火的消耗量,同時可以控制火的大小,相對的,能夠維持的時間也會比較長,因為一鍋轎篙筍煮下來,少說也得要兩個小時的時間。

大雨一時之間停不了,我們只好繼續待在陳阿婆的棚子裡躲雨,隨著蒸煮時間的增加,覆蓋在大鍋上的黑色塑膠袋竟像顆熱氣球一樣,慢慢膨脹起來……

逛過老街吃完便當,下午一點,我們在美華姐的店裡喝咖啡。

走下車站的石階,美華姐在這條商店街開了家名為「美食共和國」的咖啡店,順便兼賣「小米麻糬」,隔壁是「奮起湖便當世家」,不過賣的不是便當,而是「山芋頭酥」,目前是讓兒子幫忙看店。

以前團裡每到寒暑假上奮起湖來活動,住不起大飯店的我們,在偶然的機會裡認識了美華姐,不但收費便宜,也因此讓我們有了很難得的住宿經驗……,住宿的地方就在今天火車站旁人氣鼎盛的「登山食堂」(又名今日山莊)裡,當時登山食堂僅在平日賣火車便當,並不提供住宿。

當時食堂裡保留著早期的房間格局,每間「房間」只有三到四張榻榻米的大小,除去放行裡的空間,只能睡的下三個人,既小巧又可愛,雖然空間不大,卻讓人感覺很溫馨,走廊兩頭有大約七、八間這樣大小的房間,只有四間能夠使用,其他全堆滿了雜物

走廊外的大木桌,是我們每晚圍爐吃飯談天說地的地方,食堂營業時間結束以後,整個食堂(山莊)幾乎全成了我們的天下,美華姐就住在樓下,卻從不干涉我們怎麼吵怎麼鬧。

這樣的日子,直到兩年前有了改變。

現在樓上食堂的小房間是真的沒辦法住了……

 

 

「我這裡樓下還有個房間,可以住上四個人,下回你們來可以住這裡。」美華姐說的是食堂樓下這裡的套房,除了他自己和兒子住的房間,目前能住的也就只剩下一間了。

美華姐為我們三個人各煮了一杯咖啡,我點的是她推薦的「曼巴」。

「咖啡還是要沙龍煮出來的最好喝!!」美華姐邊沖熱水邊說道。

「還有我們奮起湖這裡的水,煮出來的咖啡就是不一樣。」

我刻意沒有加糖和奶精,這樣喝下的曼巴還是很好喝。

入口時帶有一點點焦味,卻沒有苦味,喝下的感覺很平順,最棒的是在喝下之後,逐漸從喉頭、舌尖湧上來的回甘滋味。

「再試試我們的芋頭酥!!」剛出爐的芋頭酥還冒著陣陣熱氣,芋頭香甜的味道混合著咖啡濃醇的香氣……,先輕啜一口咖啡,再小心翼翼地咬下第一口。

「什麼感覺!?」美華姐微微笑著。

「入口即化對不對?」還來不及開口,美華姐搶先一步說了出來,我們只是一個勁地猛點頭。

雖然還不到「即化」的程度,但芋頭內餡在口中軟化的同時,香甜的氣味卻「即散」到了味蕾。

美華姐開這家店也有十多年時間,煮咖啡這件事,也早已經練就了憑「感覺」的功力。

如果不是她自己提起,我們都不知道她的先生已經在八年前去世。

那一年,她的先生才五十歲。

 

 

美華姐是本地人,就住在奮起湖老街附近,立人商職畢業以後就回到奮起湖這裡來當接線生,也因為這樣才和當時經營今日山莊的先生認識。

「蛤!?妳是這裡人?」從美華姐外表看起來,怎麼看都不像是在奮起湖長大的啊?

「我算是阿里山出生,奮起湖長大的啦。」美華姐的父親是林鐵火車的司機,因為工作調動的緣故,在她五歲那一年舉家從阿里山搬到奮起湖來,她的大哥目前也在阿里山任職,也許哪天你上祝山看日出,搭的就是美華姐大哥開的火車。

當時經營山莊的先生常常需要打電話到外地去,當接線生的美華姐自然而然也就常常得幫當時還不認識的先生轉接電話。

那時的電話是靠著轉動電話機旁的把手,接到接線生,這種舊式電話以前在老街賣草仔稞的店保留有兩部,但已經在那場火災裡被燒成灰燼。

那個年代的電話不比現在方便,這裡的電話得要經過接線生轉接以後才能通話,當時和美華姐負責整個奮起湖、光華、達邦一帶電話轉接工作的只有四個人,還得同時輪值,接線生的工作並不輕鬆,尤其是得要熟記各地電話的代號,比如說,有個人打電話來告訴接線生:「幫我轉到車站(奮起湖車站)。」這時候接線生就必須馬上知道要把電話轉到代號「007」的車站裡,轉接電話的機台有許多不同的插孔,每個插孔的代號都不相同。

這下我彷彿能夠明白,她能夠一個人手不忙腳不亂地同時兼顧兩個店面,不是沒有道理的。

「飯店代號是888,國小是013…………。」事隔二十多年,她還記得當時背下來的電話代號,據說當時一個人至少要背下兩百多戶的代號。

就這樣因為常常轉接電話聽見彼此的聲音,促成了一段姻緣。

結婚那時,美華姐才剛當了一年的接線生,再過一年她就辭去工作,那時先生當選村長,需要她來幫忙操持店裡的工作。

「唉,他太好客,太重朋友了,常常交際應酬,都是喝酒害了自己……。」美華姐禁不住搖頭歎息。 

「不過我兒子退伍了,七十一年次的喔!!」說起兒子,美華姐露出了笑容。

她的兒子只有在星期假日客人較多的時候幫忙照顧芋頭酥的生意,其他時間是在這裡新開張的7-11打工,所以有時候美華姐得兩邊兼顧,得照顧咖啡店和小米麻糬攤位,又要招呼買芋頭酥的客人,實在是不容易。

「唉,還是要等他結了婚,才會想要認真做啊。」美華姐對兒子的期待和擔憂和大多數的父母親是相同的,因為還年輕,對經營事業沒有太大企圖心,當父母的總是認為,一旦結了婚,有了家庭的壓力,才會認真去面對這道人生課題。

山上的生活對一個年輕人來說畢竟顯得乏味,兒子不曾放棄過到都市謀生的想法,美華姐卻還是希望他能夠回來接下店裡的工作,好好經營出一番成就來,在奮起湖觀光前景看好之際,其實是大有可為的。

但年青一代怎麼想,無從捉摸。

無論是不是回到老家接下棒子,世面還是得見識的,許多的觀點和想法並不限於實現的時空和地點,就算是百年老店,還是必須引進新的經營方式和角度,賦予老店新的生命

斜對面的餐廳已經換上嶄新的裝潢,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名產,柔亮的燈光照明,充滿活力的叫賣吆喝聲,這是奮起湖大飯店老闆新買下的店面,未來二樓還要規劃成便當食堂。

新開張的7-11人氣不散,和人潮稀落的雜貨店形成強烈的對比。

奮起湖的樣貌,正快速改變著。

這同時代表,這裡的競爭並不比山下的世界小。

 

 

趁著下山火車到站前最後一點時間,到土地公廟去看趙伯伯。

看見我們,他二話不說先打開一瓶還沒開封的李子酒,請我們品嚐品嚐他親手釀製的味道。

五月,部落格有一篇回應的留言。

一位 張先生看過我們紀錄趙伯伯的故事,發現趙伯伯和他同樣是雲南龍陵人,他的父親雖然不認識趙伯伯,但同樣曾在緬甸深山叢林裡流血流汗,孤軍第二代的張先生,對當年那一段歷史有著深入的研究,發現趙伯伯是個意外,也是驚喜,透過我們,張先生和趙伯伯聯絡上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當中,張先生為我們弄清了許多當初和趙伯伯談話過程當中因為口音或是說明不清而無法解開的問題,甚至也提供我們許多有關孤軍歷史的珍貴口述資料。

這次行程出發的前一天,他在電話裡告訴我,有位從緬甸歸 國的老先生,姓余。

上次趙伯伯告訴我們指揮部那場離奇的戰事當中,他的長官許將軍當場殉職,這位姓 余的老先生,當天晚上就和趙伯伯同時在那個指揮部裡,目睹了整個事件的經過。

先生其實常常到奮起湖來,卻從來不知道這裡住著他的同鄉長輩。

如果他們能見上一面,一定有許多的話可以聊。

關於緣分這種事,就是這麼奇妙。

 

 

眼看這場被我們稱為「從600604」的旅程即將劃下終點,回顧這一年多的時間,箇中的滋味,也祇有親自踏上這條鐵道才能深刻體會……。猶豫著,該不該或者能不能繼續下一趟的旅程,在奮起湖停下腳步,是結束?或是另一趟旅程的開始?

想要走完這條鐵道,是因為期待著接下來的路程會有什麼樣的際遇正在等待我們?

猶豫著,是因為不確定能不能如願走完………,不確定,還會不會有一群願意陪伴彼此繼續走下去的伙伴……

這是一條讓人深深愛戀的鐵道,對她的情感,不僅僅是輕覆在她身上的歲月風華,更多是在放慢腳步的同時,呼吸的空氣,聽見的聲音,看見的景致,以及未知的際遇。

時間會消逝,景物會改變,生命會消失……,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會為我們而等待。

這段路程,恐怕在我未來的生命裡,很難再這樣走上一回;就算走了,時間可以改變的,也太多太多了………

未來當我回顧自己的一生,能不能找到認真生活過的痕跡?

而這痕跡,會不會烙印在這段找尋夢想和勇氣的旅程裡?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橘英雄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