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欣怜和偉平以及秀紋到病房來探望。

欣怜昨天下午也請假來醫院和阿嬤一起照料阿公,解便的時候,阿嬤實在是沒辦法一個人抱阿公下床。

「為什麼會睡不著呢?」

「拇…骨頭ㄟ酸…酸啊……有時爬起來坐一坐再躺下…,喘氣也有點吃力…。」話剛說完,阿公就示意要起身,我扶著背,阿嬤幫忙挪動阿公的腳。

「唔…衣服沒換喔?」

「嘸啦…伊都不愛給人家換衣服。」

阿嬤悄悄湊近耳邊告訴我。

「阿公,你這衣服是林務局的ㄏㄡ?」

「ㄏㄟ…林務局的對。」

「ㄏㄡˋ~~~伊ㄟ衣櫥裡面好幾包這種新衣服ㄋㄟ?啊攏嘸穿。」

阿嬤要幫阿公帶換洗衣服來,打開衣櫥才發現,衣櫥裡面還有好多林務局配發的制服,有許多都還沒穿過,被阿公給保存下來。

「阮身上這一件…,差不多有….42年了。」

一件衣服可以穿上四十多年,阿公的節儉和惜物的程度可見一班。

新家就快要完成裝璜,所以這段時間阿嬤也正為搬家的事情傷神,阿公不想到新家住,那裡沒有60多年老房子的味道,……如果出院,阿嬤還是希望和阿公住在老房子裡。 

 

對兩位老人家來說,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比這裡更讓他們覺得心安和自在…,雖然老舊,雖然簡陋,雖然門前沒有大花園,雖然屋頂偶爾會漏雨…,但這些都陪著他們度過了一甲子的歲月,也占據了他們60年的生命記憶。

躺下後,阿公又沉沉睡去…,大約5分鐘後就會醒來…,對於「哄」阿公吃飯這件事,顯然是阿嬤眼前最困擾的事情,親戚、家屬說出種種不吃飯就沒體力的理由,醫生和護士也搬出一籮筐專業的警告,奈何食物一到阿公口中,不是淺嘗即止,就是食不下嚥…。

他當然明白現在最需要補充營養,但他的身體反應卻抗拒著;於是身形日漸消瘦,病情也在好壞之間擺盪不定。

「卡早有個師父阮說,伊可以活到九十九…,嘸知有影某……?」

第一次的「有影某」像是在問自己。

「嘸知有影某……?」

問到第二次,阿嬤定定望著我,好像希望從我口中得到一個她自己回答不了的答案…,但我怎麼能給他什麼答案?

「但是先生(醫生)看過那麼多人,伊說的話一定抹亂說…。」

期望與現實,持續交錯;希望與失望,反覆交疊…。


不到5分鐘,阿公已經醒來,我和阿嬤幫著他撐起身子坐到床沿。

阿公的左腳小腿有道舊傷痕,阿嬤嘆著氣說那是他退休後到附近木材工廠工作,被滾落的原木砸斷腿,開刀留下的傷痕。我看著阿公,他倒是一臉不在乎,為了打工兼差多掙點錢,換來滿身大大小小的傷痕。

「嘸法度啦。」一生勞苦是沒法度,現在這樣也是沒法度,不知道是這句話的重量或者是傷口的疼痛讓他的眉頭糾結…..然後緊鎖。

「環境如果嘸好,嘸比別人卡拼卡艱苦一點,絕對跟不上別人。」

「自己要覺悟。」

 習慣了「嘸法度」的時候,就是「覺悟」了。

直抝敢言的個性,也曾經讓他險些成為二二八的犧牲者,從澳洲戰俘營被遣送回台不久,二二八事件的烈火在嘉義炙熱蔓延,年輕氣盛的林金鐘毫不掩飾自己的怒火,就這樣被抓到警察局。

「嘜擔心,阮去換伊回來!!」

感情最好的二弟,這樣告訴大嫂;才剛走出大門,就遇上僥倖逃脫的大哥。

 

 

走出病房,我忽然有個想法。

晚上11點半,值班醫師、護士在病房裡忙進忙出

阿公的兒子站在一旁,豐玉緊握住阿公的手….

11點,阿公突然停止呼吸,林大哥發現狀況不對,立刻找來值班醫師,經過一番緊急處理,呼吸已經回復,血壓和心跳依然偏低

「金鐘ㄟ……。」阿嬤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危危顫顫走向病床。

「你是按怎啦….按怎啦……?」她的聲音顫抖的可怕;緊握住阿公的手,輕撫著他的臉;回應阿嬤的,只有衰微的喘息聲。

病房裡一下子湧入聞訊趕到的家屬親人,每個人都憂慮地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焦急地看著在4953之間跳動的心跳頻率

監視器發出的嘟嘟聲,迴盪在病房裡,哪怕阿公只是牽動臉上的一條皺紋,都牽動著病床四週每一張焦慮緊繃的表情。

 

 

終於值班醫師宣布狀況已經獲得控制,親人和家屬逐漸散去,阿嬤也被苦勸回家歇息。

1220分,阿公悠悠醒來,對於身上莫名多出許多機器、輸液管線感到不解,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走過生死關頭。

「阿公沒事,你剛剛睡了一下…..。」

輕撫著他臉上的皺紋,豐玉在耳畔這樣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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